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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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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

沈纓不知道姜宴清嘴裏那雲淡風輕的“經查”到底用了什麽手段。

但他能從二十年前的馬市裏挖出這麽個消息,著實令人驚嘆。

她深吸一口氣,說道:“可鷹衛的馬,誰能偷走?”

除非是不要命,才敢偷鷹衛的馬?

姜宴清靜靜地看著她說:“這便是此案關鍵所在。”

難怪姜宴清如此執著於文昌塔的事。

想來應該是調查那賣馬人時,順藤摸瓜又發現了塔內的隱秘,又按照那陣法的規則,在這山頭上找到一個妄圖借勢的粗糙小陣。

所以,擺弄這個陣的人無論如何是逃不了了。

按姜宴清說的線索推論,永昌縣有這麽一個人:

他與馮華有交集,並在當年看到了文昌塔地宮的詭異陣法。

他甚至在馮華死後二十年,依舊維持著陣法。

若再巧一點,此人或許就是那個盜馬私賣的修塔工匠?

他因當年這件舊事耿耿於懷,夜不能寐,故而擺陣除煞,妄圖擺脫罪孽。

這麽一想,整件事竟十分順暢。

眼下當務之急,只要找到這個擺陣的人。

沈纓縮在袖子裏的手指攥緊又松開,擡手撥了撥黏在額頭上的頭發。

她看著逐漸陰沈的雲團,又看了眼迎風而立的姜宴清。

她思索良久才說道:“永昌有大半百姓在鳳棲山立墳冢。”

“每年中元節,前來祭奠的人成千上萬。看這陣法,應是那幾日留下的,查起來……不易。”

姜宴清微微側首,凝視著她,竟笑了一聲,點點頭說:“確實不易。”

言罷,他向前走了一步,說:“此陣需擺陣者每隔一段時日將桃木樁向下敲幾寸,並不斷修補塔上繪制的符咒,不可間斷。暴雨之後朱砂消散,陣法受損,他必會來此修補。”

“沈纓,你即便替他隱瞞,那人只要還來布陣,本官便能將其抓獲。”

沈纓靜靜與之對視,聞言無奈道:“大人,民女實在不知。”

姜宴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,並未再追問,而是擺擺手,讓她離去。

沈纓施禮告辭。

她走了兩步,忽然想到什麽,轉身說道:“大人,桂樹底下的屍身您打算何時驗?”

姜宴清側首向她看來,眉目舒展,神情淡淡,對於她說出的話,並沒有絲毫吃驚。

沈纓在那樣的目光下又行了一禮,倒是收起本來想故弄玄虛的小心思。

她老實地說道:“在黑市混跡多年,民女對勘探吉壤佳穴之術也略知皮毛。”

“杜鸞是此道高手,尋到的地方也精準,他探到底下三丈有餘,總共停滯了十次,有七次是碰到了東西,石、木、銀、帛以及骨。”

她有條不紊地說著,眼睛出奇的明亮。

她停了停,又說:“若我猜的不錯,那樹下埋了至少兩具屍骨。”

姜宴清沒接她的話,看了眼手上的冰扇,指尖在扇骨上敲了敲:“今夜子時,城西魏廟驗屍。”

魏廟是郊外一處廟宇,原先是魏氏家廟。

魏家沒落沒人後便成了寄放棺柩的地方,或是一時還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,或是死者客死他鄉,家人準備運回本土去安葬,不然就是窮得無以為殮便寄放於魏廟。

此廟只有兩個看守的人,靠自己種植和來往村民給的物資生活。

姜宴清選擇城西魏廟驗屍,必然是為了避開林家以及其他幾大家族的耳目。

“是。”

沈纓得到想要的答案,又行了一禮,轉身利索地離去。

才走出去十幾步,大雨忽至,她只能提著裙擺狂奔。

姜宴清註視著那道清瘦的身影在起伏的山野中奔跑。

那樣子像一只不知深淺的灰蛾子,明明那般渺小卻有著天大的膽子。

無奇悄然走過來撐起雨傘,並將一封信展開遞過來。

姜宴清掃了一眼,冷笑道:“將文昌塔之事散播出去,就說裏面藏匿巫蠱之術,有人妄圖毀壞文脈,奪取他族運勢。”

“巫蠱是大唐律例明令禁止的,各府必會推諉撇清,但文脈卻是永昌人最看中的東西,搶奪脈勢猶如挖人祖墳,如此仇怨,他們必生嫌隙。”

“永昌想築起銅墻鐵壁,內裏早就爛透了。”無奇順著姜宴清的話說了一聲。

隨後,他又拿出一封信,“九公子,益州府送來消息,找到那位老獸醫了,他說記得賣鷹衛馬的那個人。”

“獸醫鋪子開張第一日,賣馬人是最後一位客人,他到鋪子裏尋醫,卻自己動手給馬修理鬃毛、釘馬掌手法嫻熟。”

“刻意偽裝、上等寶馬加上怪異舉動,令獸醫印象深刻,甚至記得賣馬人無意間掉落的路引上寫的是周。”

周……

姜宴清點點頭,心中已有計較。

林府那日,幫助沈纓往林玉澤院中送匕首的人叫周小成。

他是林府的一個護衛,不甚顯眼,今年二十七,還未娶妻。

沈纓雖算不上聰明,但並不莽撞,辦事前還是有幾分謹慎的。

今日若不是知道這個地方有人設陣,絕不會貿然過來查看。

她既然選擇隱瞞,必定是相熟之人。

按年紀推算,二十年前,四、五十歲,身體健壯,擅養馬。

當時能遠行至福州,並且有機會為馮華效力的只有周家祖父——周庚年。

這個人善名在外,對沈家頗多照顧。

周、沈兩家交情較深,甚至,他還查到周小成對沈纓頗有心意。

難怪沈纓要隱瞞。

但他們有言在先,可由不得她壞事。

姜宴清瞇眼望向遠處,沈纓單薄的身子已融入雨中,只留了一道灰影。

他不由得在想,若霍三肯留下助他,鷹衛一案定然事倍功半。

只可惜,狡猾之人最懂趨利避害。

霍三如今只想隔岸觀火,留下沈纓也是篤定自己不會拿個女子如何。

永昌之事覆雜難控,他雖早有準備,卻也諸多受限。

皇帝還說偌大的小長安人才濟濟,必能尋得良將。

誰曾想,他能用之人竟只有一個心思覆雜的小女子?

另一邊,沈纓跑得急,一想到姜宴清還在後頭,她便沒了避雨的心思。

於是一路疾奔回家,濕成一只落湯雞。

然而,她剛換了衣裳雨就停了。

她洩氣地坐在床邊,覺得姜宴清簡直就是克星,每次遇見,她就要遭殃。

晚間,沈誠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,狼吞虎咽吃了八個包子才緩過勁來。

據他說官府經過一整日排查,總算找出幾可疑之人,多是乞丐,也有兩個途徑此處的游俠。

各府也協助抓人,送來幾個疑犯,姜宴清全都收押卻未審問。

沈纓“哦”了一聲,並未細問。

她比誰都清楚死者情形,根本就不是被謀殺,哪有兇手?

沈纓又忍不住勸導了沈誠一番便回屋了。

她從櫃子裏翻找出最後一瓶給周小成特制的藥粉,又從柴房裏挑了件還算華貴的禮物。

周庚年生辰快到了。

周家雖不大辦,但她作為晚輩還是得盡些心意的。

況且,她還有更緊迫的事要和周庚年商議。

再晚,姜宴清就該查到周家頭上了。

然而,第二日清早。

當她極其小心地抄近路拐入周家住的那條巷子時,卻看到了靠墻而立的無奇。

他一身墨色常服,站在樹蔭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。

他既然守在這裏,那麽姜宴清……定然也在。

“吱呀”,周家的門被推開。

沈纓面色一變,下意識地站直身子,卻是周小成走了出來,看樣子是著急出門。

“阿纓,你這麽快就到了?”

這話聽著奇怪,沈纓看了眼樹蔭下的無奇,走到周小成跟前,疑惑道:“你知道我來?”

周小成擦了擦汗,說道:“姜縣令說來的路上他托你去市集買東西,所以讓我過去接你,沒想到,你這麽快。”說著便接過她手上的東西。

沈纓抿了抿唇,松開手揉了揉胳膊,勉強笑道:“是啊,周家是整個永昌最和睦良善的人家,縣令大人早就想來探望,這些都是他吩咐買的。”

她將背簍放下,將自己收拾好的幾條魚也遞上去,“這是我自己抓的,你和祖父燉湯喝吧。”

周小成高興地將魚拎在手上,隨後壓低聲音說:“這位新縣令可真能折騰,不過,他怕是做不了幾天就得打道回府了。”

竟連周小成都這麽說,看來姜宴清短短時日內得罪了不少人。

見沈纓疑惑地看向過來,周小成重重點了下頭,又說:“聽聞,黑市有人買他的命,價值一萬金。林府出事後,他又是招募新衙役,又是整頓詔獄,還到王家游說,建議玉山雅集重開。”

“你也知道,林家為了將王家在學子中的威望壓下去沒少下功夫,費了好幾十年的功夫才將鹿鳴苑做得如今聲勢。姜大人簡直就是虎口奪食,這種做派誰能容他。”

沈纓不予置評,順著他的話說了句:“此人確實狂妄。”

周小成一路又說了不少消息,還問起兇肆的那個案子,說官府對流民和外域商人登記不力,類似命案以前就發生過,但從未被重視。

“人們都說,那一帶陰氣重,常有惡鬼索命,乞丐流民本就弱勢,寄居在那種屋子裏,壓不住邪氣。”

“簡直是胡說八道……不過,小成,眼下是多事之秋,以後這些事還是少聽少說為妙。”

周小成點點頭,說:“聽你的。”

沈纓微微一笑,沒有多言,看上去對這些事渾不在意。

她心中卻忍不住擔憂,誰能想到她還在渾水中插了一腳?

又有誰能想到所謂的荒宅案不過是開頭,往後還不知要挖出多少烏糟事來。

此時,恰好走到廳堂門口。

她一擡頭就看到姜宴清一襲天青色常服端坐在主位,清雋的面容上掛著三分薄笑。

他手上拿著茶碗,正與周小成祖父周庚年說話。

他的聲音清潤如泉,不急不徐,能輕而易舉地令人放下戒備,若不知其手段還真以為是什麽良善人。

他正在說:“周老先生常做善舉,宅心仁厚,幫扶鄰裏,家中子孫上進,友愛親睦,難怪家族繁榮,永昌百姓理應以周氏一族為楷模。”

“不敢當,大人過譽了。”

周庚年坐在下首位,依舊穿著一身半舊的衣衫,神情謙卑,聽到誇讚淡淡笑了一下。

姜宴清嘴角掛起一個淺淺弧度,忽然擡手,指著墻壁上一幅達摩圖,說道:“一切人所居舍宅,皆有鬼、神,無有空者;一切街巷、四衢道中、屠兒市肆及丘冢間,皆有鬼、神,無有空者。”

“本官聽聞周老先生頗好佛理,不知對這番說辭有何解?”

“草民字都不識幾個,哪敢說懂。”

周庚年面色微變,謹慎地回了一句。

見姜宴清依舊看著他,於是又說:“心境澄明,便能避神弓鬼矢,老夫也只有這般拙見了。”

“澄明,甚好。”姜宴清抿了口茶,放下茶碗,向門口看來。

註:

1.“一切人所居舍宅,皆有鬼、神,無有空者;一切街巷、四衢道中、屠兒市肆及丘冢間,皆有鬼、神,無有空者。”引自佛經《長阿含經》

2.《菜根譚》中有言:“一念常惺,才避去神弓鬼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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